知道拉扎尔·贝尔曼的名字,是由于他那张著名的唱片《李斯特超绝技巧练习曲十二首》。无与伦比的华丽技巧,排山倒海般的八度和弦,更由于基于完美技术而表现出的李斯特音乐丰富多采的内涵而令听者激动不已。完美的技巧、辉煌的音响、丰富的力度对比、强烈的戏剧性效果,一位无所不能的钢琴之神,令人赞叹,令钢琴家羡慕,令听众景仰,这是贝尔曼给我的最初的传奇式的印象。前年,贝尔曼拟在北京上演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一个近乎小说情节的“琴凳”事故,却使大师与我们擦肩而过!
终于,今年1月31日,贝尔曼大师又一次来到中国,为我们带来了一台独奏音乐会。这场音乐会,多少有些令人意外,意外之后是一种深深的感动。
意外首先来自贝尔曼上半场演奏的李斯特作品。这一组作品一头一尾是著名的“葬礼进行曲”与“塔兰泰拉舞曲”。对于这两首作品,我们已听惯了响亮咆哮的和弦,让人眼花缭乱的快速八度,震撼人心的强烈对比,但是这些让人兴奋的效果贝尔曼弹来却似乎全都被诗意的沉思所代替。这是一个另外的李斯特!贝尔曼以“婚约”“沉思者”以及我们熟悉的“裴迪拉克十四行诗第一○四号”,确定了上半场音乐会的情绪基调,他把李斯特华丽的炫技外衣掀过一旁,让我们跟随他走进李斯特音乐精神的深处。贝尔曼用非常讲究的触键,深情地唱出优美的旋律,色彩清晰,层次分明,也只有俄罗斯钢琴学派才能让人从有限的键盘上感受到如此广大的音响空间。我似乎在倾听一位老人讲述故乡的古老故事,沉醉其中,就是华丽喧闹的塔兰泰拉舞曲也不能让我醒来。我沉醉了,观众沉醉了,而贝尔曼却显得超然,也许他已经历了太多,激动了太多次,他只是在叙述,克制着感情地叙述。
中场休息之后是穆索尔斯基的大型套曲《图画展览会》,这是一部非常具有挑战性,也令钢琴家们生畏的作品。它技巧复杂,音乐形象繁多,对比幅度强烈,音响范围几乎没有边际。对于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演奏如此沉重的曲目,不免让人担心。但是意外却又出现了,《图画展览会》以“漫步”开场,刚刚步履蹒跚走上舞台的贝尔曼,此时完全判若两人,果断的触键,坚定的节奏,宽厚明亮的音色,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老人迈出了年轻的步伐,毫不拖遢的“漫步”贯穿全曲,使整部作品毫无松散之感。
在热烈的掌声中,贝尔曼为观众加演了斯克里亚宾的练习曲和贝多芬的“土耳其进行曲”。贝尔曼既没有像他的同胞钢琴大师霍罗维兹那样拿出一个个的绝技令观众目瞪口呆狂喜不已,也不像去年来华演出的波格莱里奇直至退场都保持拒观众千里之外的超凡态度,贝尔曼只是平静地继续展示着他从事了一生的音乐艺术风貌。
我为这位大师的音乐所感动,感动之余却又有一丝的不满足:毕竟在我的印象中,贝尔曼是与辉煌无敌的技巧、巨人般的气势联系在一起的,是如他的另一位同胞、钢琴大师吉列尔斯所称的“即使李赫特加上我,用四只手也对抗不了的伟大钢琴家”。我总不免略感遗憾,为了未能亲眼目睹那传说中的技巧与力量。是因为贝尔曼已非壮年?还是他已摒弃了往日的浮华?数年前贝尔曼曾说:“30年前,我是双手的奴隶,我的手在钢琴上无所不能,所以我尽可能快速地弹奏李斯特。这样一来听众被雪崩般的琴音所魅惑,而宽恕了我其他的缺点。”听众如我辈,其实可能仍然期盼被“魅惑”,这也许是由于现代人期待英雄、崇拜辉煌、不甘寂寞、疏于思虑而追求感官刺激的弱点所至吧?
行文至此,我的同为钢琴教授的母亲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她认为贝尔曼的演奏恰到好处,年长的大师们就应当这样演奏,展示他们高深的修养,表现音乐最深刻的内在世界,而不必如年轻人般热情奔放,更不必“哗众取宠”地迎合听众。